25、班头挟嫌锁秃子
25、班头挟嫌锁秃子
话说和尚向猪八戒讲了法明和尚便秘被涨死的悲惨故事，第四个和尚接着向猪八戒讲“班头挟嫌锁秃子”的故事。
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法显的和尚讲的。他说：今天我再给你讲一段故事，是一个秃子的故事。这个秃子是兰州人，是个秀才。
我跟你说过，兰州府锁拿和尚尼姑，连秃子都遭了殃。兰州城里有个小康人家，儿子是个秃子，念书好，考中了秀才。因为这户人家得罪了知府衙门的一个班头，这个班头寻机报复，就趁着知府下达锁拿和尚尼姑的命令之际，把这个秃子作为和尚锁拿来，发配到玉门关牢城营。这秃子的爹爹上衙门申诉冤情，但是没有足够的钱上下打点，谁来管他？
这个秃子姓董，叫董新民。我们窑洞里，惟一不吃脏东西的是秃子董新民。别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，什么能填肚子就吃什么，他嫌脏，说不卫生，不吃。他就吃食堂供应的那点东西。
后来有一段时间，我没再看见他，便以为他死掉了。谁知到了荒原，他又出现了，并和我住在同一个窑洞里。见面时我还问了一句：“秀才，你没死掉呀？”他笑了一下说：“你怎么这样说话呀？”我说：“你不是吃东西很讲究吗，好长时间不见，我以为你死掉了。”
到了荒滩，董新民还是不吃脏东西。在牢城营部的时候，因为劳动太过沉重，又吃不饱，—人每月吃十八斤原粮，就有少数人死去了。到了荒原，粮食定量进一步降为每天小两七两，月不足十四斤，一天就吃一顿菜团和一顿菜糊糊，营养极度短缺，大批死亡就开始了。
为了减轻死亡，牢头们采取了特殊措施：停止僧尼们的劳动，准许在上班时间去草滩上捋草籽、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饥，或者在窑洞里睡觉。那一段时间我们把山水沟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绝了，吃光了，把附近柳树和榆树上的树叶都吃光了。可是董新民不吃那些东西，每天吃过了食堂配给的菜团子和菜糊糊以后，就在铺上躺着挨日子。我曾经劝过他，别那么斯文啦，能弄到什么就吃什么吧，活命要紧。他竟然回答：那是人吃的东西吗？
实际上，他之所以没有饿死，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劳。自从他被发配到玉门关牢城营之后，他女人三两个月就来一次，看望他，并且捎来许多馒头、烙饼之类的食品。
但是，到了荒滩才一个多月，他的身体就不可逆转的衰弱了，身上干得一点儿肉都没有了，眼睛凹陷得如同两个黑洞，怪吓人的。他的腿软得走不动路了，每天两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，他摇摇晃晃地走着，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。在窑洞里要想喝点水，就跪着挪过去。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窝里默默无语，眼睛好久都不睁开。
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，我正在靠近窑洞门口的地方煮从田野上挖来的辣辣根，这是一种多年生根类植物，最粗的能长到筷子粗细，煮熟后有一点甜味。董新民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。我以为他想要吃点辣辣根，便用筷子夹了几根给他。他却推开了，说：“法显师兄，我想求你一件事。”我问什么事。他说：“我认为你是能活着回到兰州去，这是没问题的。”我说：“你怎么认定我能活着回去？你没看见吗，我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，腿也肿得穿不上鞋了。”
说真的，到了11月，几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，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，谁都不知道转天早晨还能不能醒来，因为每过三两天就有一个人死去，而且都是睡眠中死去的，没有**，没有呼唤，一点痛苦的挣扎都没有，就静静死去了。
我说：“我的身体也不行了，怕熬不出去了。”但董新民说：“师兄，你肯定能活着出去，你是个有办法的人。”我惊了一下说：“我有什么办法？”他说：“有人给你送吃的，我知道。有过两次了，孔牢头夜里叫你出去，你回来后就在被窝里吃东西。我夜里睡不着觉，都听见了。”
我不好再说什么了，他的话说得对，他窥探到了我生活中一件极端秘密的事情。还在去年的时候，牢城营开始死人了，我开始考虑如何不被饿死的问题了。考虑来考虑去，我决定讨好孔牢头。孔牢头官不大，可是他经常跟着马车去玉门，给牢城营拉生产资料和生活用品。我当时想，这个人对我有用，一定要搞好关系。我俗家哥哥知道我落了难，曾给我送过几回吃的和银两。有一次，我偷偷塞给他一块5两银子，他接下了我的银子，像是有点不好意思，跟我说了几句同情的话：“你俗家家里还有什么人？他们怎么不给你些送些吃的来，你现在最缺的是吃的东西。”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：“孔爷，你说得太对了，你真能体谅人。我现在就是缺吃的。”看起来我的话起了作用，他说：“有钱还怕缺吃的？”我听出来一点门道了，又说：“有钱能有什么用处，咱们这里什么也买不上，还得饿肚子。”他说：“嗳嗳，哪能一棵树上吊死，这里买不到，不会到玉门去买吗？玉门什么都有。”我说：“玉门有也没用呀，我们这种人出不去……”一说到这里我就停住了，想看看他的态度再往下说，结果他却直截了当地说：“咳，那有啥难嘛，我三天两头去玉门，你要是买啥东西就说一声，我给你捎回来不就中了吗!”他的话正中我的下怀，我立即就对他说：“要是这样，就太感谢你了。”我就拿出1两碎银子给他，请他去玉门时替我捎点吃的回来。
两天后的一个夜晚，我已经睡觉了，听见孔队长的声音喊我，叫我出去一下。我走出去，跟他走到山墙那边，他交给我一个纸包。他说是两块烧饼，并嘱咐我不要叫人知道。此后，每过一个星期，我叫孔队长带一次烧饼，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。当然，有这两块烧饼和没这两块烧饼是大不一样的。虽然烧饼都不大，每块只有半斤重，但是对于我极端虚弱的身体，是不可缺少的补充，使我苟延残喘至今。只是近来我手头的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了，而身体健康状况更加糟糕，我内心里极为恐慌。
见我无语，董新民又说：“我求你一件事，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？”
我说：“你说吧。”
他说：“我老婆要来看我了，但是，我的情况可能是等不到她来……”
我很是惊骇，说他：“你怎么这样想？不是好好的吗!”
他摇着头说：“你听我说，我把话说完。近来几天，我坐着坐着，大脑就突然变成空白，意识消失，眼前的东西都没有了。这不是好现象。”
我说：“你不要胡思乱想，那是你磕睡了。”
他依然摇头，说道：“师兄，你不要说了，磕睡和晕眩我还是分得开的。我没有磕睡，到晚上睡觉，我都睡不着，坐一会儿就磕睡到那个样子？晕眩，那是晕眩，已经出现好几次了。这是预兆……”
我说：“你是磕睡了，打盹了。”
他说：“师兄，我是认真和你谈这件事的，你听我说。我估计我老婆又要来看我了。我曾经告诉他，如果她来到牢城营找不到我，就找你询问我的情况。我把你的法号告诉她了。”
我惊叫起来，说：“董施主，你怎么这样？”
他苦笑一下，说：“你不要急，不要着急。我原想不告诉你的，想再等几天，可能还能见着她。今天早晨起床，晕眩又出现了，不能等了，我把这事告诉你。”
我说：“你尽胡思乱想，你这是胡思乱想，你想老婆想疯了，神经错乱。”
他仍然苦笑，然后说：“你不要打岔。我求你的事很简单，其实很简单，但你一定要办。当然了，如果她来了，我还活着，就不麻烦你了。如果我这两天就死了，我老婆还没来，求你把我卷起来，就用我的被子卷起来，把我放在里边一点的地方，就是那儿。”
我们的窑洞本来就挖得很大，近来又抬出去了几个人，所以靠着最里边的黑暗处已经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当。他指了指那片空当又说：“你们把我放几天，等我老婆来了，把我的情况告诉她，叫她把我的尸体运回家去。”
他一说了求我的事，然后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，那意思是问我答应不答应。我没吭声，我的心当时抽紧了，不知说什么好。静了一下，他又说：“求求你，求你帮我这次忙。我不愿意把自己埋在这里。”那天董新民说了很多话，并且最后还说，在窑洞里放上三几天，如果他老婆还没有来，就把他抬出去埋了。否则会发臭的，太脏。
欲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
